你是风儿我是沙
立秋过后，门前苍郁的枫树林被西风一刮，树叶就渐渐变红，红得像一片片燃烧的火光。
七十来岁的老姜头伫立在门边，看着这一团团红彤彤的枫叶，心不免揪紧起来。他担心老婆子的疯病又要复发了，因为老婆子每年到枫叶变红坠地的时候，精神就会渐渐失常而疯癫起来。
老姜头叫姜和明，是野店溪人。一条宽阔的野店溪从老姜头门前穿插而过，使老姜头的家园充满了诗情画意。他的老婆子名叫宼巧儿，年轻的时候是文澜县城出名的大美人，也是富豪家的掌上明珠。
老婆子疯癫的时候，谁也不认识，就连老姜头她也不知道是谁，还时常怔怔地望着他，神经兮兮地问：“你是谁呀？是我那死鬼老姜头吗？”
每当这时，老姜头就会痛心疾首地拉着老婆子的手说：“老婆子，你怎么连我都不认识了呢？我就是你常念叨的死鬼老姜头撒！”说完这句，老姜头深凹的眼眶中就会泪水涟涟。
老姜头为了即早给老婆子瞧病，他决定在老婆子疯癫复发之前就带她到县医院去看看，以防万一。
第二天一早，老姜头把家里安排妥当，就对三十多岁的儿子二蛋说：“二蛋，你在家看护着，我带你妈到城里看病去了，好生看着啊。”
儿子二蛋其实也很傻很呆，但他不像母亲那样患季节性复发，可二蛋还是懂事地点点头说：“老爹，你去吧，给我老妈子瞧病，我没事。”
虽然二蛋满口答应，但老姜头还是有些不放心，便委托邻居张老头帮忙看着点二蛋。
老姜头拉着老婆子的手行进在野店溪乡间崎岖的小道上，一脸的茫然和惶惑，他不知道以后的路咋走。
老婆子清醒的时候和老姜头还是相敬如宾，对老姜头爱慕有加。此时，她也痴情地挽着老姜头的胳膊有如少女般温柔，并含情脉脉地盯着老姜头雪白的头发说：“我没事，今年我的病不会复发的，看你的头发又白了一圈。”
老姜头为了不给老婆子心理上任何压力，便假装轻松地说：“没事，没事，我可爱的老婆子没事。”
“你是风儿我是沙，缠缠绵绵到天涯……”老姜头学着琼瑶系列电视剧《还珠格格》中的主题曲轻轻地哼唱起来。
听着老姜头有些跑调的歌声，老婆子异常兴奋和知足，她想起自己和老姜头四十来年的风风雨雨，就像《还珠格格》中的主人公的爱情故事一样甜蜜一样凄苦。
她回想着躺在老姜头的怀里看《还珠格格》时的情景，每当看到动人之处，她和老姜头都会不约而同流出辛酸的泪水。儿子二蛋一看见老爹老妈哭，他也会凑过来依偎在老爹的脚边，把头埋在老爹的膝盖上“哇哇”低泣。
“叮咛嘱咐千言万语留不住，人海茫茫山长水阔知何处。浪迹天涯从此并肩看彩霞，缠缠绵绵你是风儿我是沙。点点滴滴往日云烟往日花，天地悠悠有情相守才是家……”老姜头哼唱到此处，已是泣不成声。
老婆子见老姜头如此伤悲，她便将老姜头挽得更紧了，她虽然嘴上说今年自己的病不会再患，但她还是有些忧心忡忡，两行愧疚的泪水顿时从饱经风霜的脸上滚落下来。
来到文澜县城，老姜头两老口已经有些饿了。他们踯躅着在街上走来走去，又不想走进豪华的餐馆。快到医院门口的时候，老姜头吩咐老婆子：“老婆子，你在这儿待着，哪儿也别去，我给你买包子去。”
听着老姜头的吩咐，老婆子乖乖地站在原处不动，看着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和川流不息的车辆直发愣。
老姜头从早餐店花去十元钱买了一袋包子，心急火燎地赶回原处，生怕老婆子出事。可越是担心，不好的事情就真的跟着老姜头的脚跟撵，老婆子不见了！
不见了老婆子，老姜头一下子懞了，手里提着的包子也“咚”的一声掉落在地上。他先是四处打量，看有没有老婆子的影子，可看得见的角角落落他都搜寻遍了，仍不见老婆子半点影子。
老姜头用手使劲捶打着脑门，嘴里还喃喃地说：“都怪我，都怪我……”，一个趔趄险些栽倒在地。他忙拖着他那笨重的双脚颤巍巍地冲进如流的人群寻找起老婆子来，还不时大声呼喊着：“老婆子呃，你在哪呀？”
回应老姜头的只有人群的吵闹声和车子的鸣笛声，没有老婆子半点声息。老姜头急得声音都有些嘶哑了，在大街小巷寻了几个来回也没有寻着。
原来老婆子在老姜头去买包子的当口，猛一看见一辆轿车从一个小孩子身边擦身而过，差点将小孩子撞倒，她当时吓得用手蒙住了眼睛。受了这意外的惊吓，她的病顿时又复发了。她忙神经错乱地向那辆轿车奔去，口里不停地咕叨着：“蛋儿，你在哪里？我的孩子！”随即拥进熙熙攘攘的人群不知去向。
老婆子嘴里念着的“蛋儿”就是她的儿子二蛋，二蛋小的时候曾是一个聪明伶俐的孩子，深得老姜头两口子的喜爱。
在二蛋五岁的时候，也是一个枫叶火红的季节，他随着母亲宼巧儿到县城买衣服，母亲右手紧紧牵着他，生怕他有什么闪失。在不经意的当口，二蛋挣脱母亲的手飞速向街心跑去，可母亲还没来得及眨眼，意外就发生了。
二蛋直挺挺地躺在高速奔驰地轿车旁边，脑门上流出了一滩鲜红的血液……
母亲跑过去俯下身子抱起昏迷的二蛋，失声痛喊道：“二蛋啊，二蛋，你怎么啦？你究竟怎么啦？”在好心人的帮助下，将二蛋母子送进了医院，经过医生紧急抢救总算保住了二蛋的生命。但从此，二蛋就变得傻呼呼的了。
二蛋可是父母的命根子，知道儿子出事，姜和明急冲冲地赶到医院，看见儿子仍在昏迷之中，伤势严重到了极点，他本想训斥妻子几句，但一看见宼巧儿暗然神伤，哭得像个泪人，到嘴边的狠话又不禁吞了回去。
宼巧儿见丈夫赶来，心“怦怦”直跳，她害怕丈夫数落她，责难她，不敢正眼去瞧丈夫一眼，只是静静地站在急救室门外偷偷地抺眼泪。
丈夫的宽容令宼巧儿感动，也更加令她自责和愧疚，她真想用自己的生命去换回二蛋健康活泼的身体。从此，宼巧儿渐渐变得忧郁无常起来。
在二蛋出院那天，姜和明家门前的溪水哗哗直响，门口的枫树也变得更红更艳，可这些美景在五岁孩子二蛋的记忆深处渐渐模糊起来，他已不是从前那个乖巧伶俐的二蛋了。
眼看着儿子傻呼呼的模样，再也见不着以前二蛋的身影，宼巧儿由于过度自责和愧疚，她的神经也不自然错乱起来。突然有一天，宼巧儿竟脱得一丝不挂“扑通”一声跳进了门前的溪水里，她想让溪水洗去她的过错和内疚，她也想用自己的生命挽回儿子健全的身体。可等姜和明把她从冷水中救起来时，她已经昏迷了。
好不容易将宼巧儿用姜糖水灌醒，但醒后的宼巧儿谁也不认识，只顾满山遍野狂跑，说要去找她的儿子蛋儿。
令姜和明有点欣慰的是，宼巧儿一到春暖花开的季节，她的病情就会慢慢好转直至康复，但一到枫叶变红的时候，一切又归于异常。
就这样，老姜头守护着傻呼呼的儿子和定时发病的妻子一晃就是三十来年，但他对老婆子的爱始终是忠贞不渝、不离不弃。
老姜头又跑到车站意欲寻找到老婆子，可几个来回过去仍是音讯全无，，希望政府帮忙找到他的老婆子宼巧儿。可值班的民警听了老姜头的诉说，没有过多安慰他几句，相反还把他狠狠地训斥了一通，直把他训得眼冒青烟。
老姜头碰了一鼻子灰，，，他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无奈至极，老姜头只好万念俱灰地往家赶，此时已是下午五点了，他又怕儿子二蛋在家又生什么意外。
回到家门口，老姜头一眼瞥见那片火红的枫林时，他不由得怒发冲冠，对着枫林就大骂道：“龟儿子，你红个啥？你早不红，晚不红，偏这时红，你叫老婆子怎么办啊？”
火红的枫树林任凭老姜头怎么咒骂，只是回应着“唦唦”的树叶闪动声，它们哪里知道老姜头内心的苦楚。
儿子二蛋一见老爹回来，仍像一个小孩子似地从屋子里扑出来围在老姜头周围直问道：“老爹，你回来了啊，给我带啥好吃的了？”
他猛一看见老爹哭丧着脸，还不见了老妈的影子，好吃的东西顿时对他没有了多大兴趣，他拉着老爹的衣脚连声问道：“我妈呢？你把我老妈弄哪去了？……”
老姜头不知道如何对儿子说在县城所发生的一切，他只好一把拉过儿子抚摸着儿子的头哽咽着说：“我，我，我把你老妈弄丢了。”说完，泪如泉涌。
二蛋一听老妈不见了，扯起嗓门“呜呜”哭了起来，用手捶打着老姜头的前胸，埋怨道：“我打你，我打你，看你还敢不敢弄丢我老妈！”
老姜头由着呆傻儿子的性子，让他轻一下重一下地捶打着，眼里的泪仍像倾泄的闸门涌流着。
夜深人静的时候，老姜头父子俩呆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默默忍受着强大的自责和悲痛。他们担心着宼巧儿在外面是否冷着，是否受人欺凌，是否能找到回家的路……
老姜头打开那台二十一吋黑白电视，不知哪个台又在热播《还珠格格》，那句主题曲“你是风儿我是沙，缠缠绵绵到天涯”一入他的耳膜，他的泪又不禁流了下来。只一天的工夫，老姜头明显苍老了许多，那雪白的头发看起来更白了，他不知不觉又想到了四十多年前的往事……
四十多年前，老姜头还是小姜，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是野店溪有名的小木匠，他常到文澜县城给有钱人家打家具。
农历七月十二日，阳光明媚，被誉为“东方情人节”的土家女儿会在文澜县城举行。
被誉为“东方情人节”的女儿会，保存着古代巴人原始婚俗的遗风，是偏僻的土家山寨与封建包办婚姻相对立的一种恋爱方式，是土家族青年在追求自由婚姻的过程中，自发形成的以集体择偶为主要目的的节日盛会。其主要特征是以歌为媒，自主择偶。届时，以年轻姑娘为主，也有已婚妇女前往参加，通过对歌的形式寻找对象或与旧情人约会，畅诉衷情。
女儿会这天，姑娘们把用背篓背来的土产山货摆在街道两旁，自己则稳稳当当地坐在倒放的背篓上，等待意中人来买东西。小伙子则在肩上斜挎一只背篓，形如漫不经心的游子，在姑娘面前搭讪。双方话语融洽，机缘相投时，就到街外的丛林中去赶“女儿会”，通过女问男答的对歌形式，互通心曲，以定终身。
在县城打了半天家具的姜和明听见街心女儿会热闹的场景，心早就像猫子在抓，忙向老板请了假，说去看看女儿会。老板见他也是一个愣头青年，哪有不让他去参加女儿会之理？忙准允了他半天假，并祝他早日找到意中人。
来到街心，那种热闹场面自不必说，土家青年男女都穿着节日的盛装，把整个小山城点缀得花枝招展，分外妖娆。
姜和明随着熙熙攘攘的青年男女径直来到一个摆西兰卡普织锦的女孩面前愣住了，他首先被女孩的织锦所吸引，她的织锦光彩艳丽、图案丰富、织艺精湛。
当姜和明拿着织锦和那女孩四目相对时，他的魂魄差点被那女孩勾去了。女孩的美丽不是一般人可以比拟的，犹如粉红的桃花盛开，又如小鸟一样依人，看得姜和明眼睛都直了。在他心里，这女孩就是沉鱼落雁就是绝色佳人。
“你好！你的织锦真漂亮，但人更漂亮。”姜和明主动和那女孩搭讪起来，但他毕竟是第一次和心动的女孩搭讪，他的脸不由自主地红到了耳根。
那女孩见他这么腼腆的模样，心想这男孩一定是乡下来的，城里的男孩是不会这么害羞的，便也随和回了一句：“你也好！打哪来呀？”
见女孩回应了自己的问话，姜和明不禁有些心驰神往，便笑着回答道：“我是野店溪的，在县城做木活，你的织锦怎么卖呀？”
那女孩见姜和明如此率真，加上姜和明的长相绝对是那种受看的类型，她也不免有些心似鹿撞，忙主动把一摞织锦摊开任由姜和明挑选。
姜和明假装很细心地挑选着一匹匹织锦，但心早已飞到了女孩的心窝。他手持西兰卡普，但两眼直愣愣地瞧着那女孩，直瞧得那女孩有些发毛。
“你买吗？不买就别老看我！”那女孩直言不讳地问道。
“买，买，当然买！”姜和明有些不知所措，忙掏出一百元钱递给那女孩，随即很随便地拿了五匹织锦。
“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吗？我叫姜和明。”姜和明似乎有些穷追不舍。
“宼巧儿，我就在县城，今天是背着爸妈出来的，他们不让我出来参加女儿会。”那女孩干脆来个竹筒倒豆子。
“宼巧儿，真好听！”姜和明不失时机地奉承几句。
姜和明和宼巧儿就这么相识了，接下来你一言我一语地谈得很是融洽很是开心，心底的那层纸也不自觉地捅开了。
女儿会过后，姜和明就趁在县城做木活的机会经常和宼巧儿约会，直到有一天，他们的不轨行为被宼巧儿父母知道了。
宼巧儿的父母是县城殷实人家，和姜和明的乡下比起来简直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不可同日而语，他们怎么会同意自己的宝贝女儿和乡下的穷小子来往呢？
禁令马上在他们之间诞生，有次姜和明去宼巧儿家楼下找她，还遭到了宼巧儿家人的侮辱和暴打，可姜和明终不死心，宼巧儿也认死理——非姜和明不嫁。父母被逼无奈，只好成天将宼巧儿反锁在房内。
有一天深夜，姜和明又贴着墙根摸到了宼巧儿家楼下，并向宼巧儿打了暗号。宼巧儿会意，就将床单撕成布条接在一起套在床方上，另一头系在自己腰间，从窗口滑了下去。他们相拥着逃到后山丛林中，整整待了一个晚上。
那晚，宼巧儿索性把什么都交给了姜和明，这是姜和明一辈子也难以忘记的月朗星稀之夜。
等宼巧儿第二天再回去时，她的父母脸黑得像千年木炭，从不舍得打她的父母一气之下竟然狠狠地甩了她两个耳光。从此，父母将窗子也用木条钉得更紧了，不给她留任何可以出逃的机会。
日子一天天过去，姜和明和宼巧儿彼此思念与日俱增，他们都在内心暗自发誓，这辈子历尽多少坎坷也要走到一起。
眼看时间如蜗牛般慢慢消逝过去，姜和明和宼巧儿相见的机会却有了一丝转机。宼巧儿由于那个月朗星稀之夜，她体内竟然有了和姜和明爱情的结晶。当父母知道这一境况后，都傻眼了！
宼巧儿的父母后悔不迭，女儿未婚先孕给他们在整个县城丢尽了颜面，他们无脸面对江东父老，便只身将宼巧儿撵出家门。宼巧儿就这么简单地投靠了姜和明，从此再也不曾回过家。
想到此，老姜头再一次泪流满面，老婆子跟他几十年不知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委屈，他又一次拍打着脑门，大声狂喊：“老婆子，不管你走到哪里我都要找到你……”
这一夜，老姜头家的灯永远没灭，他怕老婆子回来找不着路。
第三天，老姜头正准备又去县城继续寻找老婆子，忽然听见二蛋对他大叫：“老爹，老爹，快来呀，我看见老妈子了。”
老姜头循声望去，，老姜头不看画面则已，一看画面他惊呆了，那躺在县城大桥之下的尸体不是他的老伴宼巧儿吗？老姜头险些晕倒，忙一把将方桌扶住。
原来，老婆子独自跟着那辆轿车追了很远很远，渐渐便被潮水般的人群淹没，就这样漫无目的地向前走着，直到夜深了也没有知觉。后来，她不知不觉又来到了文澜河边，一不小心就跌进了深水里，就再也没有起来。
直到第二天上午，一个老太婆在河边洗衣服才发现了宼巧儿的尸体，便打电话给了110……
安埋好宼巧儿，老姜头一度精神恍惚，他索性在宼巧儿坟旁搭了一个草棚，和儿子二蛋没日没夜守护在那里，他要和儿子一起给老婆子说话陪老婆子唱歌为老婆子诉说心事。
每到夜晚，野店溪的人们就会听见山头那嘶哑的歌声：“你是风儿我是沙，缠缠绵绵到天涯……”，那歌声似在哭泣又似在倾诉，其中的悲伤只有那一片火红的枫树林可以理解可以作证…… 【2013年3月15日《贡水文澜》第六期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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