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撕裂(四)

2022-04-30 03:11:08

童盼

整整一个多星期了,张一嘉几乎没有离开过公司的大楼。

像往年一样,到这个时候,他把自己关起来,和公司的文艺骨干,以及经营部门的负责人,吃住在楼里,商量筹划元旦电视晚会。这是每年各家文化单位辞旧迎新的重头戏,市四套班子的领导都要参加,各媒体要报道,要播出。这台戏就不是一般的重要,每年排演期间,市委宣传部、,都要亲临现场好几次,审看把关。应该说,对单位来说,这算是个工作总结、实力展示,也是很自然的一种成绩汇报的机会。想一想,不到这个时候,是没有哪个领导有闲工夫,专门来了解你一个小单位的收成,来拿正眼瞧你们呢!

这场晚会被各单位领导定义为单位的“年终决战”。

经济传媒公司职工动员大会的主席台上,总经理张一嘉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穿了一件鲜红的外套。这是去年年底他亲自策划的一次活动的工作服,一个地方民营服装企业,为那次活动赞助定做的。这衣服本来是从事野外采访和摄像的工作人员穿的,还有参加活动的青年志愿者穿着做宣传和制造热闹气氛的,但那次活动引起的反响大出人们的预料。香港凤凰卫视的一位美女主持人,不要一分钱,不辞劳苦地飞到这个名不见经传的中等城市,主持了活动,而且就穿着这种红色的羽绒服。未出差的市领导和正处级以上老同志,那次都亲自出来了,有的还托秘书来为亲朋好友索要活动票,上万观众把市露天体育场挤得水泄不通。事后,这个企业的红色服装在本市和周边地区卖疯了,老板一高兴,又给活动追加了一百二十万元的赞助费,外加二十万元的服装费。市长秦卫民在《干洲日报》撰写了署名文章《企业要勇敢走台》,号召全市企业向该民营服装企业学,善于借助外界条件,亮化自己,打造地方名牌。文章虽然是表扬企业,但对经济传媒公司的这次活动,也是一个最好的肯定。这也是市里的重要领导,第一次以文字见报的形式,公开表扬经济传媒这样的单位。整个冬天,张一嘉和他的伙伴们,几乎都没舍得脱下身上的红衣服。

但去年是去年,今年是今年,今年人们不穿红色服装,不谈论凤凰卫视的美女主持和“走台”的文章了,张一嘉却把这件衣服翻出来,穿到元旦晚会动员大会的主席台上来,其用意还需多说吗?

老游主持会议,说要拿出去年的劲头,再创辉煌,然后请张总做动员讲话。张一嘉总结了一番全年的工作后,就把话题切入今天会议的主旨上来。他强调指出:“这个决战要赢,而且要大赢。同志们要问为什么,我来回答你。”

张一嘉故意停顿了一会儿,然后大声说:“因为,我们全年的战斗是赢的,所以年终决战必须赢。我们不能做兔子,短尾巴!”

“我要衷心地对大家说几句话。”张一嘉把羽绒服的衣扣解开,又示意办公室的工作人员,,他的声音就显得更清晰、响亮和有穿透力:

“第一句话,我们经济传媒公司要有自知之明,要有忧患意识。我们比起其他文化单位,实在是个小公司,不足挂齿啊。比如人家干洲卫视,有几十年的历史,电视本身是主流直属媒体,影响大,直通千家万户,有近千号人的队伍。再说之路广播电台,别瞧不起啊,人家的历史可有半个世纪,历史上广播的新闻作用曾是最大的,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电台排在一级新闻文化单位的第一位,也是几百人的大摊子,而且这几年,广播与交通联合得很好,交通广播频道年收入早几年就过亿了。还有日报社,那是党委机关报。你们不要以为人家效益不好日子就难过,不是!我们呢,虽然有些单位历史悠久,但真正企业化运作,也就十几年的历史,百号人的小队伍,抬高自己说,也算是直属文化单位,但规模和地位,充其量只能算是次要的一个企业而已。一级谈不上,二级我们不服气,好歹算个一点五级新闻文化单位吧。比如,市政府当初投钱办经济新闻网站,是新媒体的一种尝试和传媒新技术发展的一种要求。现在网络技术都快下岗了,早就进入数字时代了,我们看上去变了,但做到脱胎换骨了吗?要是我们不求上进,把这个新业态办成拖后腿的老产业,政府说撤了我们就撤了我们。如果我们既无经济收益,又无社会效益,,那么我们不就是个‘三无’文化单位了吗?上不影响社会舆论,下不影响百姓利益,毫无意义!大家想想是不是这样的。”

会议室一点声音都没有,张一嘉环顾会场,继续慷慨陈词:

“第二句话,不要有浮躁感,但要有荣誉感。是的,经济传媒是个小公司,但是这十几岁的公司,而且是一个老弱病残、各路人马组合到一起的杂烩,我们把一个不伦不类的杂烩,也就炒了十几年,今天可以理直气壮地说,这是一盘像样的菜了,色香味俱全啊。我想,正在进行中的文化整合,无非就是我们已经摸索并且初步取得成功的路子。你看看今天,我们经济传媒个头不大志气不小:通过全公司上下团结奋斗,通过不断改革创新,我们有了一流的节目品牌,这些节目投放在各地电视台、视频网络,都有着很高的收视率和点击率;我们的广告产值,一直稳居全市前列,也稳居全国中等城市数万家广告企业的前列,所以我们一直是全国和省级广告协会的理事单位。

“这里特别要说的是,有了最好的体制才有最好的经济效益。比如,去年我们的电视和网络购物,干出了八点四个亿的销售额,今年的数字还没有最后出来,李天武同志正在统计,我估计不会少于九个亿。同志们算个账啊,我们干出了人均三百多万的毛收入啊。按照这个数字去算算,干洲电视台应该干到几十个亿才能和我们持平,但对他们来说,这肯定是个天文数字,我听说才三四个亿。之路广播电台和日报社等单位,就更不值得一提了。从这个角度讲,我们不是大赢家吗?不是举足轻重的大新闻文化单位吗?大,不是人多、事业大才叫大,志气大才叫大,我们要为自己的汗水和收获庆功,我们要为自己是经济传媒人骄傲。”

张一嘉说到这儿,停下来,点了一支“芙蓉王”,猛吸两口,然后很畅快地吐出一柱过了肺的青烟。他下意识地向台下的一个方向瞟一瞟,目光便如约般地与另外的目光“交了一下火”,张一嘉的目光便像被烫了一下,缩了回来。但这种被烫的热度很快传递到心灵的深处,并煮沸了一个男人最自我欣赏的那种激发热情和自豪的东西。

地方著名的新媒体女主持人童盼,有一双十分煽情的眼睛。

关于这双眼睛有太多的描述,太多的传闻,太多的故事。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是说有一次市委宣传部组织审看童盼主持的一个专题节目,节目看完了,一屋子参加审看的部长、处长和专家们,一个个呆在那儿,什么意见都谈不出来。主持审看会的市委宣传部长急了,问大家怎么回事。有个专家说,都被主持人电着了,走神儿了,赶紧重放一遍吧。大家嘻嘻笑起来,然后又哈哈笑起来。部长也被逗乐了,说,这丫头,唉,这丫头闹的,重新放重新放吧。又说,什么叫主持人,人家凭网络视频,弄得这么出彩,我们的电视主持人要好好向新媒体主持人学了。电视电视,没“电”这怎么“视”啊,这丫头才是真正的“电视”主持人啊!

据说会后,部长亲自出面,想把童盼调到电视台当“一姐”,童盼本人和张一嘉都不约而同地拒绝了。张一嘉还斗胆“批评”了一下部长:“说部长大人啊,您还是看不起新媒体,认为电视高贵,好肉都要盛到传统媒体的碗里去,这教我们夹缝中求发展的新媒体怎么不委屈啊!”部长哈哈一笑,说:“罢了罢了,张一嘉,我无非是表达一下对童盼姑娘十分欣赏的意思嘛!”

这个故事被添油加醋传到基层,在百姓中流行开来,当然被加工得夸张、变形了些。但童盼的眼睛与常人不一样是事实。观众都喜欢这双眼睛,需要这双眼睛,每天惯在屏前与这双眼睛过电。

童盼那双眼睛容易在人群中显出来,不奇怪。任何人坐在主席台上,稍微用心,就能够很快搜出那双眼睛。但张一嘉不一样,张一嘉是五百度的近视眼,平时是戴着眼镜的,他有一个奇怪的惯,开会坐主席台并有讲话任务时,就把眼镜摘了。他认为这样至少有三点效用。一是与台下的人少了一层交流障碍——其实,他摘了眼镜即使是看台下第一排也是一片混沌,但台下看他就不一样了;二是可以凸显图像,避免了眼镜产生的反光;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是,他无法看清楚讲话稿,可以逼自己养成脱稿讲话的好惯,驱赶惰性,强化思考,培养独立性、主动性和临场发挥技能。每次只要在与童盼拉开一段距离的场合,不戴眼镜,一样总会在不经意间被她烫着。而且,隔得越远,似乎越容易准确捕获,电流似乎越是强大。

张一嘉微微地闭了片刻眼睛,好像能把那股热流关在内心里。

自从童盼这个女人出现在他的视线里,好几年了,他已经惯了对这种目光的奇妙感触和享受。他记得第一次见到童盼,是在五年前的一次招聘活动中。童盼瘦削的肩膀,从拥挤在经济传媒摊位前的众多年轻人中穿插上来。张一嘉仓促地翻阅她递过来的应聘资料,发现这是一个杭州姑娘,上海戏剧学院毕业,在上海浦东国际展览公司做了两年多的讲解员。张一嘉忍不住多打量了她几眼,发现这个肩膀瘦削的姑娘,在人群中,确实有着一种独特的气质。他说不上这种气质到底独特在什么地方,反正很“杭州”,也很“上海”,但是比杭州和上海的姑娘,更多了一点儿什么东西。他就问她一个问题,在上海大都市已经有一份不错的工作了,为什么要跑到干洲这样的中等城市来找工作?女孩说,圆梦,新媒体事业是自己的梦。

招聘会结束后,张一嘉已经忘记了招聘会上这简短的插曲。

可是一个星期后,这个姑娘突然自己找上门来,直奔张一嘉的办公室,推荐自己。张一嘉惊讶地说:“勇气可嘉,但是我们不是招聘勇猛的飞虎队员,我们这里是新闻网站,我们要的是适合新媒体传播特征的文艺人才。”童盼回答说,自己就是这样的人才。张一嘉说:“那你也不能破程序,回去等面试通知再来不迟啊。”童盼赖着不走,张一嘉就发火,撵她出去。一直带着一丝骄傲的神气的童盼,突然像个小孩子一样哭起来,而且哭得很伤心很投入很放肆。后来,张一嘉才知道,这个姑娘不久前失恋了,正陷在人生的痛苦泥潭,不能自拔,才跑出来的。她从上海买了一张车票,漫无目标,随便点了一个城市干洲,作为自己解脱痛苦的终点。她在干洲的一个小旅馆里昏天暗地地睡了两个星期觉,醒来就随便吃点饭,喝点水,继续睡觉。一整瓶安眠药一直压在枕头下,随时准备吞下去。可是后来的几天,她发现了一个严酷的现实,她把身上仅有的一千多元钱用光后,小旅馆的人要撵她,她饿得连想到一包方便面,都会流出奢侈的口水。为钱而发愁的现实痛苦,已经盖过了失恋派生的虚幻痛苦。她于是爬起来,没头没脑地上街,不知不觉走到了人才市场的招聘会上,就这样挤到了干洲经济传媒公司的摊位前,遇上了后来改写了她人生的张一嘉。

那天,张一嘉被这个俗套的故事,和它的女主角哭泣,弄得不知如何是好。出于一种惯,上去安慰童盼,在安慰的过程中,不知怎么就答应录用她了。那一刻,童盼停住了哭,用含泪的眼睛盯住张一嘉。后来,张一嘉记住了这样的目光。这样的目光,本身的美丽是震慑人心的,何况里面包含的受助之恩和新生希望呢!这目光让张一嘉在自己的意识里看到了自己的强大,看到了自己为别人也为自己产生的一种感动,看到了那种在历史和文学的典籍里出现过的英雄救美人般的壮丽……所以,在此后的日子,张一嘉在培养新人童盼的工作上,真正地投入了大量心思。当然,天分出色,加上有上戏学基础的童盼,在主播行业里脱颖之快,也完全出乎张一嘉的意料,同时那么服帖地满足了他成为伯乐的急切愿望!也证实了自己看人眼光的独到和睿智——不夸张地说,经济新闻网有一半流量是童盼贡献的,童盼在网站上的个人微博,有二百多万的粉丝,也就是说这些粉丝如果以干洲地区为主的话,大约每四个干洲人中,有一个是童盼的粉丝啊!这让伯乐张一嘉感到他与她的无数次目光的交汇里,更是增添了无穷的意味……

想到这里,主席台上,张一嘉再次猛吸两口“芙蓉王”,梳理了一下思绪,集中注意力,睁大了两眼,漫不经心地扫视全场。另外一只手拿起那只深蓝色的烟盒,举起来晃了晃,说:“知道吗?这个烟叫芙蓉王,是湖南最好的地产香烟,是湖南电视台大名鼎鼎的台长送我的。我们前不久去学湖南的电视,人家是全国最好的省台,拍出过《还珠格格》这样海内外热透的电视剧,搞出过《真情故事》《快乐大本营》《超级女声》《快乐男声》这样的名牌节目,培养了李湘、何炅、黑楠、谢娜、大兵等一批名主持、名导演,在一个文化并不很强的地方,办出了很有社会效益的电视台,在一个经济并不很发达的地区,办出了很有经济效益的电视台。这样的台长,完全可以傲视群雄,但他给我送烟。为什么?同志们想想为什么。”

台下有人干咳,有人就嬉笑起来。文艺部的一位董姓摄像师,嘴上没栏杆,爱闹点儿乐子,忍不住小声接了张一嘉的话茬儿,哼哼道:“大有大的牛,小有小的牛,他有他的牛,我们有我们的牛呗!”

马上有哄笑声从那位老兄四周爆开。

老游生气地歪过头,够着老总的讲话筒呵斥道:“太不像话了,太不严肃了,还像不像一个文化国企的干部!”

张一嘉用手挡住老游,说:“没错,小董说的就是这回事。”

会场上又响起笑声。张一嘉也忍不住笑了两声。他的笑声在收尾的地方有些特色,就是尖厉而有穿透力量,再通过音箱的扩送,像是两条巨鞭在空中抽打了一下,把空气抽成坚硬的碎片,散落下来。其他的笑声和那些歪歪扭扭的身子,打了一个战便静止住。

张一嘉满意地看看会场,慢声慢气,但字字着力地说:“人家说,真正值得学的是我们干洲经济传媒公司,一个中等城市非主流文化企业,做的效益超过本地电视台、报社、电台、出版社这些掌握着垄断资源的单位,甚至直逼省级大台效益,体制那么活,用人那么精,效益那么高,在全国能找得出的不多,了不起,了不起,了不起啊!人家连说了三声了不起,这是多么了不起的肯定啊。当然,这绝不是对我个人的赞誉,而是对我们大家,对干洲经济传媒公司这个集体的赞誉!”

老游在台上带头鼓起掌,会场上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趁着大家鼓掌的当儿,倒茶的工作人员顺手递给张一嘉一张便条:

“张台:秦市长的秘书曲小波同志,打来好几个电话找您。我想他可能有急事找您,您能不能出来,与他通个话?王友友。”

张一嘉想了一下,示意老游靠近,在他耳边吩咐了两句,便起身离开主席台,到隔壁的休息室打电话。

老游接过话筒,大声说:“市领导有电话找张台,我先代说几句。”

台下叽叽喳喳起来,有的人借故上厕所,有的人到走廊上抽烟,有的干脆在会场上打起了电话,那些看上去老老实实端坐不语的,其实都刷起了微信朋友圈。

小兄弟

市长秘书曲小波在电话的那头儿,把嗓门儿压得很低:“张总,我要透个信息给你,省委组织部考察组来了,秦市长要动了。”

“那好啊,早就传他要做书记的。”张一嘉有点儿兴奋起来。

“那是原来的计划,这次有变动了。”曲秘书说,“根据的要求,干部要多交流,这次市里变化会很大,进进出出的领导不少,秦市长可能要走了。”

张一嘉愣了一下,没有立即吱声。他抬眼看了看办公室秘书,想了一下,说:“小波啊,我现在正开全公司大会呢。这样吧,下班后我们见一面,我们找个地方谈谈,一起吃晚饭怎么样?”

“今晚要接待省委组织部考察组,要陪餐的,出不来。”曲秘书在那头儿说,“这样吧,反正我们都是夜猫子,晚就晚一点儿,晚饭之后,找个地方坐坐。”

“好的好的。”张一嘉说,“反正我这几天一直住在单位里搞晚会,晚点没关系。我来找地方,八点半之后我到政府大楼后,等你出来。”

张一嘉放下电话,觉得心里有点儿乱。他没有立即回到会场,而是在办公室的沙发上坐着。

秘书见他惯性地掏口袋,但又掏不出什么,知道他烟瘾犯了,就赶紧递上来一包烟、一个打火机和烟缸,然后就掩上门走了出去。

张一嘉在休息室连续抽了两支烟,才起身回到会场。

乱哄哄的会场马上安静下来。没有等老游的讲话完全收住,张一嘉就把话筒挪过来,说:“对不起,我说完刚才的话。”然后让话筒更贴近他的嘴唇,用更响亮但是更缓慢的语气说:“可是,同志们啊,我们是墙内开花墙外香啊,不走出干洲,甚至不出本省,我们都听不到这样的评价啊。我们当然会抱怨体制,抱怨环境,抱怨许许多多这样那样的不理解不支持,抱怨领导的思想解放不够、重视程度不够,抱怨有些人为制造的约束力,等等。但是,抱怨有什么用,委屈不能当饭吃,牢骚不可当药用,我们要把这些东西变为动力。我们经济传媒公司已经而且一直走在干洲文化改革的前头,我们不能怀疑和懈怠。另外,我们也要善于让领导和上级部门了解我们,我们所做的努力,我们率先摸石头过河所取得的成效,我们的实力和我们的抱负。这次的新年晚会就是一次演、一次汇报,一定要出奇制胜!”

接着,张一嘉宣布成立一个由他亲自挂帅,李天武和文艺部主任康中辉担任副帅的临时工作小组。交代两个副组长当天就要拟出节目和经营团队的名单后,他就不再讲话,提前回到办公室。

老游接着主持会议,反复强调了这次活动的重要性,以及张总讲话的重要性。张一嘉在自己的办公室,听见老游激昂的声音不断敲打着楼道和墙壁,一声接一声地跌进来。他忍不住“呵呵”地笑起来,死劲儿地关紧了门。独自一人,他要好好地筹划一下近期的事,还是晚上与市长秘书的碰头要紧。

晚上,张一嘉自己驾车,停在市政府大楼后边的一个树丛里,熄了火,给市长秘书曲小波发了信息,说:“你不用急,我在楼后的老地方等你。”张一嘉在车子里抽掉大半包烟,才看见市长的车子从旁边开走。

过了十分钟,曲小波急匆匆地拿了个大信封下来了,一上车就说,送你个礼物,回去研究一下,有用的。张一嘉心领神会收起信封,也顺手从副驾驶位上拿了个袋子递给曲秘书。曲小波推却了一下,说这是什么,怎么可以呢。张一嘉轻描淡写地说:“咳,这是广告产品,一家省城科技公司在我们台做广告,抵部分广告款的苹果iPad,新款,做得不错,最主要的好处是轻巧方便。尤其是你,材料多出差多,需要个小的。”

曲小波“呵呵”乐了,说:“什么都是小的好,大的都要换小的。”

两个人在车里乐成一团,接着商量到哪儿去消遣。张一嘉说:“今天我们跑远点儿。郊县有个好地方,巨龙温泉会所,百分百的天然温泉会所,我一个朋友开的,干净、安全,咱们先去泡一下。泡得好,下次可以推荐给秦市长,让他全家老小去泡一下。水里含硫黄等矿物质,绝对对皮肤有好处,所里还有一个土菜馆一个海鲜馆,菜也不错。”

曲秘书说:“这个好,秦市长这人朴实,就爱个土菜了。阿姨对泡温泉,太有兴趣了。好好,张哥想得周到。,就好了,可惜是个书呆子,光知道用那些臭八股文哄领导。”

汽车一溜烟出了政府大门。

巨龙公司的吴老板已经等候在会所前,专门为他们两个人开了一个独立的贵宾池,不大,但非常豪华,还有一面玻璃墙,对着山林。

曲小波说,咱们裸浴,外面林子里有人不全看见了?

张一嘉“哈哈”笑起来,叫服务生把老板喊过来,消除一下曲小波的疑虑。巨龙的老板进来说,后面的林子是国家保护森林,四周有网,没有特殊情况人进不来,会所这一块又特意加了一圈网中网,人是肯定进不去的。白天看就更漂亮了,可以躺在池子里看风景。吴老板还说,最近他们在林子里放了几头家鹿,好几头母的,还是黄花闺女呢,只有她们可以看领导的啊。

大家“哈哈”乐了。

服务生进来问,是不是可以上吃的了。张一嘉说,可以。

过了一会儿,浴池另一侧的一条通道里,缓缓漂出来一个桌面大的小木船,“咕噜咕噜”地自己跑着。跑到跟前,就停了下来,然后还自己从下面打开了支架,小船里有个小桌子,就被支架撑高,稍稍高出水面,上面放满了吃的,还有一瓶打开的洋酒。

曲小波好奇得不行,问,这什么西洋镜啊,还像个机器人似的,自己跑,自己站?咳!怎么没有听到马达声?张一嘉说,这不是西洋的,是日本的,亏他们想得出这么绝妙而变态的东西来。

两个人泡在水里边吃边聊,话题很快切到这次考察市领导班子的事。

曲小波分析说,这次省委来考察班子,肯定是要有大动作。洪书记这次肯定不会再当书记了,年龄也不容许了,。张一嘉插话说,考察秦市长肯定是提拔当书记的。曲秘书说,但在哪儿当书记就说不准了。

张一嘉赶紧说:“我看不会出干洲,市长升书记理所当然,熟悉情况啊。”

“我可不看好,”曲小波说,“其实把洪书记往哪儿摆,决定了秦市长的去留。”

“为什么?”

曲小波压低声音说:“因为两个人很不协调,省里也清楚情况,再不调开就会激化,对干洲的发展没有好处,现在下面的人也很为难。特别是碰到用人问题,一个看好另外一个就否定,这几年要在一些重要岗位上换个领导,难得很。意见不一致啊,组织部也难堪啊。”

“那秦市长就更有可能留下来。”张一嘉说,,这可是副省级了。”

“这个啊老哥你就不懂了。”曲小波说,“谁也不愿意为了这么个虚的级别,离开自己的地盘。,虽然不像党委政府那么有权,但他的余威会发挥相当长一段时间。一是有不少人是他提的,不可能不听他的,至少会听一段时间,有个惯性吧;,也很重要,,那可是成不了你但败你没问题的;。洪书记很聪明,年龄没到呢,一旦领会了上面有让他退二线的意思,,支持年轻人来当干洲的领头人。”

张一嘉赶紧问年轻人是谁,曲小波坏笑着说:“这就是我今天急着找你的原因。他推荐的是黄汉平副书记。那是你们文化意识形态机构的书记啊,他跟洪书记关系紧得很,这人文人气量,有点儿小家子气,又特有城府,不像我们老板那样大大咧咧。如果他上来,你我都完了。你回去看看那信封里的东西,你们系统复杂着呢,文化体制要改革,他跟许之光又是一个阵营的,他们有他们的人。如果像广东上海那样,把所有的优质文化资源捏到一起,搞个大文化集团,政府再注入几十亿白花花的银子,他们两个能让你当头?何况你在非主流文化单位,虽然你很不容易,把那烂摊子做成了金铺盖,而且年纪轻能力强是公认的,但这对那一撮人来说,不一定买这个账,开会时他们可以表扬你干得出色,但不会帮你争取真正的权益。因为你未必是他们的人,你平时没有搞定他们啊,没有输送利益啊,你对有些人没有什么实惠啊,怎么可能所有人都从事业着眼用人呢,还不是比着劲儿搞山头弄他们自己的人?”

张一嘉心里一沉,脸上却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说:“不会吧,我跟他们没啥过节啊,我一直拼命工作,把公司搞上去,他们应该明白我对他们很尊重啊。”

“别装傻了。”曲秘书敬了一杯酒说,“你知道文改办新调了一个副主任关文水吧。这可是他们走棋的高着。”

张一嘉回敬了一杯说:“讨教讨教,这里头有什么诀窍?”曲秘书说:“洪书记的如意算盘是许之光接黄汉平的职位,文改办主任的位置还没出来,先选一个人到位,所以关文水拾了个便宜,他是唯一一个不攀洪书记的势力被重用的,也是唯一一个市长书记们几派都没有反对的。关文水这个人口碑太好,确实是个好干部,这样的人提拔是迟早的事。洪书记就利用这一点,既赢得重视贤才的口碑,又封大家的嘴,同时还把他抵在许之光的位置上但没有到位,造成许之光非提不可的局面,真是一箭三雕啊。”

“这个人很关键啊,他来就是接班的,而且一来就抓即将开始的文化改革。”曲秘书说。

张一嘉说:“这对我不公平啊。”

“是啊,要不人家怎么在这个时候,连抛出几封人民来信搞你?”曲小波说,“毒得很呢,两封信同时寄给市长和许主任,搞这信的人上下都通啊,你回去好好研究一下。秦市长两封信都干脆一转了事。”

张一嘉又问秦市长每天收一大堆这种信件,为什么偏偏批转这两封信。曲小波说:“这是因为他爱护你,你在他的视线里,所以他要转;因为他不转黄、许,他们就怀疑你投靠了市长,就会当你是政敌了,这比你现在不得他们宠要糟得多。再说,他不转,也中了策划这封信的人的奸计,他为什么只寄给许主任和我们老板呢?因为通过这封信,他们一可测试你跟秦市长到底有没有交情,二可以打你,他们两个,反正是有一个会当书记的,在一把手那儿,先把你定了性,哈哈。”

张一嘉在热腾腾的水里,顿感浑身有些发凉。

曲小波又跟他说了一些上头的事情。两人穿衣服出来的时候,张一嘉感激地说:“老弟啊,你这么帮我,我怎么答谢你啊?”曲小波哈哈一笑,说:“如果老板真的被挤走,你那儿接受我,赏我个去处。”张一嘉说:“没问题,我们缺副总呢,你肯到我的小庙,会让那儿香火旺盛起来的。”

最后,张一嘉又反复叮嘱,帮助安排请秦市长一家到这里来洗澡吃土菜。曲小波开玩笑说,都要走的人了,还在他身上下那么多功夫干什么?多想点儿法子巴结上黄书记、许主任,还要研究研究关文水,看看他有没有什么软肋。

张一嘉拍拍小波的屁股,说:“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我才不去弄这些事呢,他黄书记、许主任明天就当一把手,他关文水明天就当副市长当文改办主任,关我什么事?影响不了我对秦市长的尊敬,这是我的个人感情,与什么工作什么位置,什么关系没有。”

曲小波也拍打了一下张一嘉,说:“老兄好样的,市长没错看你。”

送回曲秘书,张一嘉在车里用手机赶紧给巨龙的老总打了一个电话,交代了几句:“一是不要向任何员工介绍我和我带来的人员的身份;二要严格管理员工不外传接待客人的情况和客人的谈话;三是在主楼后面的林子里弄个小停车场,够停两三辆车就可以了。”

电话那头儿请张一嘉一千个一万个放心。

又是举报信

回到家,已经是两点钟了。张一嘉迫不及待地打开信封,见是两封复印的人民来信。上面一封是前文提到的,信文落款是稍早些天的;下面的一封日期则是几天前的;除了秦市长的批示是与写信人日期相应,其他人的都是刚刚批示的。信文全用黑体字打印,极有视觉冲击力:

 

尊敬的秦市长、黄书记:

前几天,我们经济传媒公司的老同志们,曾经给你们二位领导写过一封信,反映干洲广告公司,现在也叫干洲经济传媒公司的总经理张一嘉,结党营私,滥用坏人,造成了企业里激化、分配不公、、淫乱成的事实。领导们一定已经对王友友、李天武之流,略通察一二。二位领导为了干洲的工作,夜以继日,也许还没有来得及认真调查和处理这个小小单位的大败类。不过,不要紧,只要领导心知肚明,不影响未来的文化事业改革和我市文化产业的发展重组,我们就放心了。

其实,一窝熊熊,熊于熊首。

九十年代中期迄今,传媒公司运转了二十多个年头了。应该说,今天的经济传媒不缺少德才兼备的人。在这里,你可以无才,但不可有德,否则,你不是被赶下台,就是永远没有上台的机会。经济传媒这几年为什么正不压邪?就是因为龙头不正。归根结底,经济传媒变成张一嘉的台后,才雨后春笋般冒出了一批流氓小人。张一嘉是他们的幕后人,他藏得深,做得奸,演得好。所以,他不但能够稳坐钓鱼台,而且捞了一大堆荣誉和头衔。他的爪牙们到组织部,到宣传部,到省市文改办,,编故事,找说法,到处吹嘘他的政绩,把他塑造成业界精英。的确,经济传媒现在的经济效益在我市文化产业单位名列前茅,但是这不能说明张一嘉是能人,更不能说明他是好人。经济传媒得益于你们和所有市领导长期的亲切关怀;得益于市委市政府的正确领导,和对新型文化单位不遗余力的扶持;得益于广大传媒人的玩命工作;得益于新单位负担轻、包袱少,不像电视台、广播台和日报社这样的单位,有一大批离退休人员;得益于前几任领导打下的良好基础;得益于它不是主流文化媒体,无须承担大量正统的宣传任务;也得益于我市其他新闻文化单位,体制过于陈旧,动作过于保守,等等,等等。

现在,整个文化界都在为了适应形势酝酿和正在进行着大调整大改革。据说作为全省数一数二的大市强市,省里要把我市作为文化产业改革的先行试点,这是一件大快人心的好事。但是,我们认为改革的成败关键是人,我们将有什么样的领头人,事关重大。听说张一嘉蠢蠢欲动,他的爪牙们大造舆论,说即将组建的新文化产业集团的老总,非张一嘉这样的“能人”和“专家”莫属。我们真诚而又急切地期盼上级领导,以广大人民的利益为重,认真调查经济传媒和张一嘉的问题。下面,我们综合群众对他的几点了解和评价,供领导参考。

一、,沽名钓誉

张一嘉采取明暗两手抓的办法,。近年来,干洲经济传媒公司获得了大大小小很多奖项,这些奖项为张一嘉争了不少光。其实,这些奖都拿得不是理直气壮的。每逢评奖期间,张一嘉的亲信就“南征北战”,“南征”就是到省里去活动,“北战”就是到北京去公关。这几年花在买奖上的冤枉钱不知有多少。另外,这些获奖作品,也不是我们台主创的,而是通过各种途径,花大钱买过来的,只不过空挂了我们台一个名罢了。暗地里,张一嘉到处活动,在组织部门和宣传部门广交“朋友”,为自己的仕途打造外部环境。

二、组织上任人唯“奴”,党同伐异

上一封信我们列举了张一嘉赏识和重用的一部分人,这一点不说你们也有了几分印象吧。张一嘉经常得意地说一个历史故事。说东方朔这家伙才高八丈,德可斗量,了不起啊,帮皇帝出了很多治国的大略,解决了很多危机。汉武帝内心很佩服他,但不愿重用他,因为他狂,他经常不知道谁是天谁是地,不服管,骨头发痒。“奴才奴才,七分用奴三分用才。”皇帝老子这话都说出口了,最终肯定得废了他。为什么?就是这个道理。他张一嘉把这个歪理吃得最透,消化得最彻底。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干洲经济传媒公司就是张一嘉“奴才说”的实践基地。

三、经济上不择手段,黑洞重重

有许多事情能够折射出张一嘉的经济问题。比如,在干湖搞高档会所,吃喝玩乐;大举装修大楼,这中间不会没有文章;小小单位,巨资到新区圈地三百亩,一个几百人的文化单位要这么多土地干什么,可见张一嘉对这种有利可图的事,多么有兴趣;与广告公司的老板们交往密切;参与社会上的一些投资经营活动,这是谁赋予他滥用血汗钱的权力;今年设备大换代,影视分公司的设备比市电视台甚至比省台的设备还要先进、昂贵……

四、生活上铺张浪费,腐败糜烂

传媒公司组建之初,靠国家财政拨款补贴,比较困难。正因为这一点,单位上下养成了勤奋节俭的良好风气。记得从前公司附近,冷冷清清,干干净净,没有那么多不三不四的地方。张一嘉和他物色的这批人上台后,消费旺盛。现在公司四周,饭店、歌厅、洗头房、桑拿中心、礼品屋应运而生,生意火爆。那些小老板都说,公司是他们的衣食父母。

现在早就明文规定,领导干部不许自驾公车,张一嘉却带头自驾公车进进出出。为了掩人耳目,浑水摸鱼,他鼓励职工们买车、驾车,并对买车每部补贴三万元,仅此举就流失国家财产千万元。同时,这些车均出自公司里指定的一个汽车专卖店,他为什么如此关照这家汽车专卖店?

张一嘉对网站和影视分公司少数几个貌美的女主持人特别偏爱,其中众所周知的,就是著名主持人童盼。童盼以前是一名普通主持人,主持购物频道一个叫“消费时尚”的小节目。这几年童盼迅速蹿红,一度几乎包揽了公司所有出镜机会。、腾讯新浪等大型网站与地方联合组织的活动。张一嘉的老婆身体不好已经好多年,也管不住自己的丈夫,童盼二十大几不谈对象不思嫁,嘴上说得比唱得好听,什么“为了事业不想嫁”“不是不要,是缘分没到”,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她念的什么经。

……

尊敬的领导,你们是直接关心经济传媒公司成长的领导,只有你们能够挽救干洲经济传媒公司,能够把我市下一步的文化改革大旗举高举正。我们反映问题的目的不是要叫领导去整人,我们希望领导能治病救人,帮助经济传媒端正风气,清除腐败,帮助有些人找回良心,彻底反省。我们建议在下一步的文化事业改革中,除了建立一个好的事业机制外,更要把好用人关。张一嘉这样的干部可以提拔,但不能再在文化产业口上任职,,不具备团结文化人干事业的度量,不具备新闻家的严谨作风。“文化事业无小事,思想出错非小错”,用什么人当家真要慎之又慎、慎之又慎啊!

现在,公司及其下属单位的许多正直的干部群众,一致表示:坚决支持改革,坚决不同意张一嘉继续担任文化产业行业的领头人。如果领导认为张一嘉“年富力强”,我们举双手赞成他提拔升官,但这样的品德,不能用在政府的文化部门,不能用在传道授业解惑的行业。如果事与愿违,我们将继续到市委、省委、!

    干洲经济传媒公司部分干部职工

十二月,彻夜难眠中

张一嘉首先从这封信里注意到几个值得研究的问题。一是各位领导的批示里,都藏了无限玄机,看似大话套话,实则非同寻常;二是落款和批示日期上的玄机;三是写信人的语气,特别是用语惯,比如,将已经改名几十年的广告公司名字列进来,如此看来,倒真是出自本单位有些资历的人之笔……他正要细细研究,听到卧室里传来痛苦的呻吟声,就赶紧收起信,到卧室去看陈思维怎么回事。

知心爱人

陈思维是大学三年级的时候看上自己的“下属”张一嘉的。

大学三年级是大学学业和学生成长的拐弯阶段。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学生基本上还是由国家统配,要有一条好的出路,最后两年的在校表现和学成绩就特别重要。陈思维来自江苏扬州的一个小县城,父母都是中学老师,在他们的培养下,陈思维从小好学,发展健全。考上大学哲学系后,她更注意培养自己全面发展。大二的下学期,她已经是哲学系学生会副主席、党员,还是一大群教授参与的校马列学会的委员会主任。大学三年级一开学,她又通过公开竞争,成为校学生会主席,由此顺利地成为省学联主席团成员。

没有人怀疑,一条通向金色仕途的捷径,已经在她面前铺成。

就在这拐弯的节骨眼儿上,新闻系的才子、校学生会下属的学通社社长张一嘉,突然在“外力”的作用下,闯进了陈思维的内心世界。

。她在与陈思维竞争学生会主席失败后,在省城的一份三流文学刊物《雪花》上,用荒诞手法,写了一篇名为《错错错》的小说。大致的意思是一个有性格缺陷和生理缺陷的才女,被男孩看成洪水猛兽,唯恐避之不及。在到处求爱不成、恋爱屡遭失败的情况下,她开始变态地加入,并凭着她的无情和狡诈才智,很快成为的老大,一一报复了抛弃和轻视她的那些男人。

《错错错》在那本发行量只有两千来本的刊物发表后,本来没有任何影响。但是,神通广大的庞敏不是等闲之辈,她去找了一个文学圈所谓的老权威,为这篇文章写了一个评论,又推荐到当年春天开评的“扬子之春文学奖”评选,获了个三等奖。新闻媒体一报道,本校的学生开始注意到这篇文章,似乎有含沙射影的味道。有人在学生图书馆的这一期期刊上,加了一个注:

 

《错错错》告诉你

学生会是个

主席是个女老大

小鸡鸡们,快跑!!!

 

就这样,这篇文章在学校炸了窝。陈思维看到之后,肺都气炸了。但走到同学们面前的陈思维还是那个精明理性的陈思维。她没有发作,好像这些事情跟她毫无关系。没有人知道,对陈思维这样的女孩子来说,几乎没有解决不了的麻烦和弥补不了的损失。

一天深夜,陈思维回到她的宿舍。同室的姐妹们在她回来前,商量再三,决定告诉“蒙在鼓里”的陈思维,她是如何中了别人的文字暗器的。所以当陈思维忙完她学生会的“公务”,一推开门,就发现姐妹们都没有睡,桌子上摊放着那本《雪花》杂志。

陈思维站在桌子前,“好奇”地打量着姐妹们。她们指着桌子上的刊物说,庞敏那个妖精,写了一篇小说诅咒你。

陈思维边收拾自己的床边说:“我还以为你们不睡觉,是谁过生日呢。这篇文章啊,我早就看到过,很有文采,人家学外国文学的,毕竟不一样,表现手法新得很。”

姐妹们全瞪大了眼睛,说:“知道了你竟然这么平静。”

“人家不是骂我,况且骂我我也不在乎。”

一个姐妹跳起来说:“你有毛病啊?”

陈思维说:“她写得不像我,我早有男朋友了,哪像小说里的女侠倒过来追求男的,人家还不理。追我的多着呢,我是躲不掉才挑了一个最痴情的。”

这下子姐妹们全跳起来了,说:“好啊,毕竟是做领导的,怎么一点儿风声也不肯透露,什么时候?谁?快交代,为什么瞒着我们?”

“张一嘉,新闻系的张一嘉啊!”陈思维平静地说,“学校三令五申不提倡在校谈恋爱,我是学生会主席,我能带头?我怕你们嘴巴关不拢呢。”

整个宿舍被这颗重磅炸弹炸开。

姐妹们一夜叽叽喳喳,兴奋得不能入睡。陈思维则躲在被窝里,悄悄地抹了一夜眼泪。这篇文章风云刚起的时候,她就陷入了无限的痛苦和烦恼中。她的眼前始终晃着庞敏那张经典的高傲、美丽而刻薄的小女人脸。她必须把这张脸从她眼前拿开,像丢一片落叶那样。她想了很多正面的计划,比如,找庞敏谈谈,让她停止攻击自己;比如,也写一篇文章,以庞敏为原型,使劲儿刻画她的种种丑态,可以塑造一个外表漂亮内里无货的绣花枕头,在时代的浪潮中如何经不起物质诱惑,进而堕落的;还可以直接找到校领导和外语系领导,直接指出她的这种所作所为,是恶劣的人身攻击和对学校推行的学生会负责人选举制度的挑衅;等等。但是,当她冷静下来,这些计划都被她一一否决了。她想她一定能够找到一种方法,在若无其事中“打败”那个人。后来,在一个夜晚,她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张一嘉就是在那个夜晚被陈思维约出去的。

学通社社长张一嘉,正在校之路广播电台准备第二天的晨播节目,学生会主席陈思维忽然冲进来,说:“我有话问你。”然后像个恋人似的拉着他的手,急匆匆就往外跑,一口气跑到校外附近的一个公园,跑到一个幽静的角落里。张一嘉站在草地上,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们平素不苟言笑的主席。

“我不想再当主席了,我要辞职,我要你去接我的位置。”陈思维把话讲得非常急促,但每个字都不含糊,都像是咬牙切齿才说出来的。

她的与平素反差如此鲜明的举动,使才子张一嘉感觉自己的脑子有点儿不转弯,他问:“为什么?”

陈思维说:“因为我爱上你了!”

这下子张一嘉脑子彻底蒙了。他傻站在那里,惊愕地看着眼前这个清瘦的姑娘,好一会儿才说:“你开玩笑的吧,我们在学生会里几乎天天碰面,我一点儿也没感到啊。”

陈思维突然“哇哇”地哭起来,上来一把抱住身材瘦高的张一嘉。

在张一嘉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她的冲击力像她那决堤的眼泪,把张一嘉的精神和身体,一下子统统放倒。两个人跌在草地上,天上的月亮,疯狂地倾泻着它的光辉。身边的草木,无声地涤荡着两个陌生的年轻人。陈思维不再说任何话,就是哭,好像受了几百年的委屈。这种哭声和它传递的可怜楚楚,慢慢地把学生会主席陈思维从张一嘉的身边赶走,把一个软弱痴情的带着勇敢冲动的小可爱,送进了他的真实的怀抱和新鲜的认知。在她的哭声渐渐远去后,张一嘉开始吻她的脸和嘴,两个笨拙的嘴靠在一起。

就这样,学生会主席陈思维成了她的“下属”、学通社社长张一嘉的女朋友。

不久,陈思维辞掉了一切学生干部职位,只保留了她最喜欢的马列学会主任的职务。此后,她一心“辅导”着张一嘉在学生会打拼。书生气十足的张一嘉,在女友的调教下,终于在大四走上了主席的岗位。而且,他比陈思维走得更高,当上了省学联的主席,并进入了全国学生联合会的主席团……

这会儿,张一嘉推门进去,见陈思维卧在床上,牙疼得不行。她这几年瘫在床上,下身几乎麻木无知觉。但这不影响其他神经的活跃,这牙神经就是其中活跃的一个。只要不小心受凉,或者吃了东西塞牙,然后稍微有所动作,牙齿就毫不客气地报复,非要疼她几天,用药也没有用。

张一嘉进来的时候,看到陈思维裹着被子躺在地上,旁边打坏了一个水壶,水流得到处都是。陈思维裹着被子就躺在水里。张一嘉心里一阵疼痛。他把陈思维抱上床,给她换了一床新被子,责怪她要喝水怎么不喊他一声,或者叫保姆。陈思维说:“深更半夜的,保姆也很累,你又忙成那样,我能为一口水喊你们?我这人也不能废物到这种程度啊。”

张一嘉打开空调,又用手试试被窝里的温度,触到陈思维的身上是潮的,赶紧又去找内衣给她换。在为她脱光衣服的时候,张一嘉看到陈思维的下身都已经变形,皮肤也因为长期裹在被子里不见天日,生满了斑疮。张一嘉不禁眼睛一湿,流下泪来。

陈思维抱过张一嘉的头,放在自己裸露的两个间,也抽泣起来。

“我现在丑成这样,帮不上你忙,心情不好,还尽给你添麻烦。”陈思维说,“连女人该给你的东西都不能给,能早点儿死掉多好。”

“我跟你说过无数遍,不要瞎说,不要这样瞎想。”张一嘉看了妻子一眼,又把头埋到她的胸前,并轻轻地吻着她的,“你活着,就是我和清清的力量!”

陈思维更大声地哭起来。

哭声惊动了对面小房间的保姆小蔡,她过来敲门。张一嘉赶紧边帮陈思维穿内衣,边冲着门说,没你的事小蔡。

陈思维小下声来,只是一个劲儿流泪。

张一嘉到卫生间给她洗了一条湿毛巾,并给她倒了一杯热水。陈思维的情绪渐渐平息下来。她对丈夫说:“你忙成这样,不要管我,早点儿休息吧。”

“今天我也睡不着,”张一嘉说,“我陪你聊会儿天吧。”

两个人七扯八扯,就扯到学生时代。陈思维又哭起来,说牙疼,实在睡不着。这整天憋闷在家里,快疯掉了。张一嘉说:“我背你出去看看月亮吧,今天月亮很好的。”

陈思维没有反对,但她担心张一嘉身体吃不消,就说:“我们最多二十分钟,就回来,你也要早点休息。”

张一嘉替她穿好衣服,就背着她下了楼。陈思维的身子骨实际上很轻,看上去不瘦的地方,其实都是浮肿的。张一嘉在月光下,背着她慢慢地走。地上铺了一层细细的霜,与月光融合在一起。没有风动,只有细碎的树叶切割着他们重叠的身影;没有声响,只有零散的交谈撒落在他们之间幽深的沟壑。

张一嘉忍不住把最近工作上的烦恼事说了。陈思维用手揪揪他的头发,说:“不要烦,我觉得这是好事情,是你张一嘉的又一个机遇,你早就不应该是一个小文化企业的负责人了!”

张一嘉岔开话题,说:“以后,我还是要挤出点儿时间陪陪你,跟你聊聊总是有长进。呵,你的牙还疼得厉害吗?”

“好多了。”陈思维心满意足地说,“我们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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